。”
他只能骑着车悻悻地离开。
钟离继续往前走。他觉得今天路上黑灯瞎火,特别古怪,他心里困惑,但还是坚持走回去。走到后面他已经不觉得疼,似乎伤口在行走过程中逐渐痊愈,他的心情畅快,有了跑起来的勇气,他也这样做了。
他挎着篮,一路上再没遇到人,篮子里的碗盘叮当响。最后他停在自己家门口,发现屋子里也没亮灯,他的心中涌现一种莫名的恐慌。
一声嘹亮的哭声冲破黑暗,四面八方灯光乍明。黑娃从屋里跑出来,围着钟离的脚踝叫唤,钟离把它抱起来,听到屋子里赵老汉的娘在号啕大哭。
他感到一阵迟来的、钻心的疼痛,仿佛舒活全身神经脉络的疼痛。
他低下头,几道血从他的大腿流下来,流过裤管,直流到他的脚踝上。
04
赵老汉下葬在1972年四五月初,照溪口村的规矩,寡妇服丧期有一年,一年内不可改嫁,出门在外要穿一身黑,还要用头巾包住脸,不能让外人看见自己的面容。
下葬的时候半个村的人都来看,多是孩子瞎凑热闹。那天正巧蒙蒙雨,赵家门口搭一座不大的棚子,摆了十几桌,风一吹,白色花圈阵阵作响、白色纸钱哗哗飞,塑料桌布也荡起来,几个小孩蹲在地上偷偷抠桌布的角。
叫了几只羊,几个哭丧的女人。几桶水浇到羊头上,羊冻得咩咩叫,旁边一个人唱戏一样拉长嗓子道:“哭——!”
羊甩起毛,水珠四溅,女人们弯着腰,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、凄厉动人。钟离也跪在她们旁边,怀里抱着赵老汉的遗像,他把腰弯得很低,好像要趴在地上。
阿消在旁边抠自己鞋头上的泥点,他伸长脖子去看寡妇,惊讶地发现他被罩在白麻布下的脸上居然没有一点泪痕。他诧异得像寻找到新大陆,紧接着又去看别的女人,发现她们也是如此。这样他倒冷静了,登时发觉这是一个无聊的现象。
达达利亚站在村支书后面,阿消在前面看了一会儿就挪过来,跟小狗一样蹲在他脚边。棺材准备好,黑色的木头棺材,赵老汉被人抬进去,达达利亚瞟了一眼——脸色发青、骨瘦如柴,尤其是半边伤脸,绿得像中毒。他把阿消从地上拎起来,阿消跌跌晃晃撞到他的腿上,然后才站稳。
入殓结束,要送葬,算下葬后半场。雨已经停了,但天还是阴湿的,棺材板泛着冷硬的光,两个穿丧服的大汉扛纸人,其余四个站在棺材四角的地方。
刚弯下腰,赵老汉他娘说:“等等!”那几个人就不动了,面面相觑,一起转头看赵老汉他娘。赵老汉他娘原本坐在凳子上——她中间哭晕两次,被人手忙脚乱抬到里屋掐人中,醒了又哭,现在才勉强平复情绪——她的脸白得像纸,呈现出一种透光的薄。她走过来,扯着钟离的头发,把他的脑袋按在棺材旁的泥地上,让他给赵老汉哐哐磕了两个响头,然后才说:“走吧。”
钟离的额头沾着泥,两道很浅的血往下流,还没流到眉心就不流了。早上盘好的头发,现在凌乱得不成样子,几缕发丝浸润雨水,湿答答黏在颧骨边。他抬起脸,听到人群里有男人抽气的声音,看到他们脸上怜爱的表情。他扫过那些贪婪又相似的目光,最后停留在一双蓝色的眼睛上。
达达利亚的眼里没有情绪,他垂下眼帘,居高临下地看他,蓝色的眼睛像海一样深不可测。这样讲有些不切实际,钟离没有见过海,蓝色应该用天空来形容比较好,但他莫名觉得那就是海,那片未知的、记忆里从未谋面的领域,直觉上令他认为能吞噬一切的景观,就该和达达利亚的眼睛一样。
他们四目相对,又很快擦过视线。达达利亚推了一下阿消,对他说:“回去吧。”
阿消看他,低声讲:“送葬还没看呢!”
“没什么好看的,”达达利亚对他说,“下午还有李老师的课,你下午不上课了?”
“你真扫兴!”阿消不让他摸脑袋,但也不再抗议,他转过身快跑两步,地上捡了根长树枝,握在手里哗哗甩了两下。他又要去捡纸钱玩,达达利亚不让他碰,如此他更赌气,用树枝头戳达达利亚的鞋,低声说:“俺再也不会原谅你,小气鬼。”
达达利亚说:“过几天带你去镇上。”
阿消眼睛一亮,扔掉树枝,抱住他的腿,说:“你是俺的亲亲宝贝。”达达利亚揪他的脸,笑道:“跟谁学的?”
“哎哟、哎哟!”阿消捂着脸夸张地叫,见达达利亚松开,他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,“王胡子。我前段时间看到他抱着辛眉姐——就是孙辛眉——在孙家后院的水井旁边,就是这样说的,你别跟别人说啊!”
他因为这个消息,俨然以为自己与达达利亚身份对调,一时间神气活现。他其实一早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几个跟他玩得好的,但说给达达利亚后,他仍然面露严肃地向他嘱咐,好像这是什么了不得的机密。
王胡子原名王莽,是溪口村纺织厂的老板。他和王忠是堂兄弟,但比王忠年龄大不少。王莽也继承了他们家族一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