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苏禾的魔法已经快要解开,被“取消”的种种,都正要恢复本来的样貌。
这座游乐园恐怕就是因为我的死而废弃。园内一片荒烟蔓草,也许是拆除到一半就放弃了,梦想的残骸维持在半毁的模样留在那里。
走出满是枯叶的车厢后回头一看,没通电而生满锈的摩天轮,被呼啸的寒风吹得微微摇动。控制室里没有一个人在,脏兮兮的玻璃已经破得面目全非。
看来圜内只剩下我和苏禾。
“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发现我就是吴月昂?”我问。
“万圣节那天,我在回程列车上靠着你睡着时,就觉得有种很怀念的感觉。”苏禾说:“那就是起因。”
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下到处都有破洞的铁楼梯,牵着手在废弃的游乐园里走动。灯并未全部故障,不少地方还剩下闪烁的灯光。路面石板满是裂痕,到处都长了杂草。
旋转木马围绕在卷着干枯藤蔓的栅栏中,白马的油漆完全剥落,还有几辆马车翻倒在地。云霄飞车的搭乘处长着茂盛的芒草,车辆则用蓝色塑料布盖住。我们徒步走在长了青苔的铁轨上,看到底下没放水的游泳池里有着一座由断垣残壁堆出来的小山。长椅、招牌、两人座的脚踏车、碰碰车、帐棚、断手的士兵人偶、少了鼻子的小丑、溜冰鞋、轮胎、机油罐、瓦愣铁皮、积了污垢的花与鸟形摆饰。
我问:
“为什么你对自己的死连一个月都“延后”不了,对别人的死却能够足足“延后”
五年?”
“从反方向思考,应该就会很好懂吧。”她说:“我就只有对于自己的死,没办法“延后”长达五年。”
我恍然大悟。
理由多半不用问也知道。
在这几个复仇对象当中,苏禾就只用铁锤殴打过她父亲,其中的理由我现在也终于懂了。就只有对他的复仇,早已由我执行过了。这场由她开始的复仇,其实只是接替在我的行动之后。
然后,最后一个疑问。
若说苏禾的死,会让她先前“取消”的一切都恢复原状,那我们会怎么样?
当我开车撞死苏禾的“延后”状态完全解除,苏禾就会死去。但苏禾死去的瞬间,又会换成我早已死在这座游乐圜的事实“延后”状态解除,也就会变成开车撞死苏禾的我从一开始就不存在,创造出一种将时空旅行概念里“祖父悖论”。
我内心其实已经为了她愿意追随我而死,高兴得不得了。
她说得没错,我是个骗子。
“不行,我不许你这样做。”我说:“不管事情如何演变,我都希望你活下去。”苏禾的头往我背上顶来。
我无话可说。
苏禾彷佛看穿我这个疑问,在最适当的时机说了:
苏禾能存活下来吗?
“真的只剩一下子了。”她落寞地微笑说:“只剩一下子。”
“……不知道还可以撑多久?”我问。
“骗子。”
“月昂同学若消失,我打算立刻追随你而死。这也是在清偿我过去犯下的罪行。”
“这样啊。”
我神驰于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,却无法顺利地为此悲伤。
记忆已经恢复的现在,我知道自己至少已经对一个女生发挥了救赎的作用。
我的灵魂好好燃烧过了。
我还能奢望什么呢?
我们走下了铁轨,逛过一遍园内的游乐设施之后,坐在摩天轮正前方的铁制长椅上,相互依偎。就像每天约好在凉亭下碰面,共享一副耳机听音乐的时候一样。
小小的白色光点从眼前水平飞过。直到眼睛对焦,我才发现那是雪。
我想起广播节目曾经提到,今年的初雪会比往年早下。
雪花渐渐变大,大得不用凝神细看也看得见。
“最后能看到这个真是太好了。”我说。
“是啊。”
我注意到苏禾说话的声调有了点改变,将视线移到她身上。
不知不觉间,她已经不再是十七岁的少女了。
“吶,月昂同学。”二十二岁的苏禾问:“你,恨我吗?”
“你呢?你恨不恨开车撞死你的我?”
她摇摇头。
“对我来说,只有和月昂同学一起度过的时光,才是真正的人生。你赋予了我生命,只不过被杀个一、两次,根本就还有找呢。”
“那么,事情就简单了。我的心情也和你一模|样。”
“……这样啊。”
苏禾将右手放到我的左手上说声:“太好了。”我翻过手掌,和她十指交握。
“虽然现在才讲这种话可能也无济于事。”
“你要说什么呢?”
“我爱你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你看,我就说无济于事吧?”
“我也爱你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