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季如期而至。
外来的青年们对于雨季的到来是很开心的。因为下大雨,特别是连着下大雨,全队就接连几天政治学习,统一集中在饭堂里开会,有时候还去场部开大会,听指导员给大伙儿宣读上面的文件,或者由文书、先进分子带领着读报纸,读布告,完了之后大家再各自回到自己的队组进行讨论。虽然政治学习青年们早已经习惯,但对比整日高轻度的体力劳动,实在是休闲又放松。
批斗是应有的,但目前还未有。实在是这地方太新,在这里,生产是第一要务。除非被人新发现了什么在本地实施的反动行为,才有批斗的价值。
但这不意味就是娱乐。政治学习必须要态度端正。腰可以不够直,但眼必须得睁着,脸必须得板着,该鼓掌的时候必须得鼓掌,不该出声的时候千万不能出声。自由讨论的时间倒是可以稍微真正放松一点,但即便是刚来的生丫蛋子们,也很清楚谨慎是必须的。这里的风气其实比大多数知青家里头宽松不少,但场部这种地方随便说话,指不定就被扣上“传播小道消息”、“拉帮结派”、“散布反动言论”、“诋毁领袖思想”的帽子,再难翻身。他们并不想自己亲身完成今年的批斗会名额。
唯有枪毙强jian犯的布告可以公开聊几句。女人们或痛骂或叹息或害怕,男人们则是骂完之后要求领读的再读一遍,多半还要把那布告拿回宿舍贴起来,名为加强学习,实际上呢,却多半存了看《金瓶梅》的心思。方鹏就拿了一张贴在他自个儿的宿舍,楚汝成骂他没出息,却也盯着看个不停,袁知乐更是津津有味地朗读罪犯的恶行细节。直到高风收工回来见着了,那玩意儿才英勇牺牲在了食堂的灶膛里。
下小雨的时候,便还是需得出工。或上山砍坝、乃至趁放晴烧荒,或下地耕种、喂养,再不起就去拉料建房。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,住的吃的乃至用得大多得靠工人和知青的双手劳动建成。新人们刚开始总是充满热情,这时候已经有些油了。活还是会干,更会的是休息,最会的则是吃饭,或者说,饥饿。
饥饿,是雨季里最基本也最大的痛苦。
除了迎新那天,伙食一贯是“两没”。没rou味,没油水。进了雨季,便连像样的菜也难得。刚来的时候有不少人吃不惯辣,到了后来,只要有菜,甭管认不认识,什么味道,统统吃得下肚。只是多半没有。
最常见的菜,是“玻璃汤”。名字古怪,其实就是往大锅里丢下几坨盐巴,然后舀满水,煮开之后撒些细碎的韭菜上去,再抖几滴油,便完成了这道“佳肴”。
倒不是饭堂苛待。实在是农场的工人和知青并不擅长种菜,只学着当地少民的习惯,种子往土里一撒便坐等其成,肥料都不用。但大队这块地其实比不得附近寨子赖以生存的山间盆地,贫瘠得很。雨又下得太多,蔬菜便大都烂在地里。倒是有养不少鸡鸭,猪也有几十头,但那属于宝贵的人民共同财产,非节日是不可能动用的。
虽然这些年轻人在更小的时候都有过饥饿的经历,但孩童和青少年的需求量截然不同。于是乎,肚子里毫无油水的青少年们就只能自己想办法。
最普遍的应对方法是吃饭。没有菜,就着汤水,光吃干饭。连最瘦弱的女知青都能吃好几大碗。油水不足,但可以充饥。然而还是饿,米饭下去只是把肚子里名为胃的窟窿填了一时,并不怎么踏实,很快就又空了,只好越吃越多。
年轻人们吃得太凶。本来供应充足的白米饭到雨季中期便不得不换成了搀着玉米粒的。刚开始还有人嫌弃地挑出来扔给鸡吃,后面恨量少。若有不识趣的鸡走到脚下,便死死盯着那蓬松的羽毛,在嘴里想象着扒鸡熏鸡炖鸡烤鸡鸡汤等等鸡rou菜肴的味道。
场部的伙食好比队上好一些,所以尽管要走上很久的路,队里的都乐意去场部开会。饭不必说,据说是和援安大米一个地方出的,品质很高。菜能有三个,还没包括玻璃汤。通常是两素一荤。虽然荤里也看不见几粒rou末,但到底是有rou味的。素菜则多是当地特色,酸笋、舂木瓜、腌菜、酱料。武装营伙食更好,但是和农场分开,知青们最多闻闻隔墙的香气。场部还有米粉铺子和南杂店,都很受欢迎。然而米粉倒还好说,南杂店里的东西僧多粥少,队上的知青很难买到自己想要的。大多数人想实实在在地打次牙祭,不是靠跟着老知青去小偷小摸点队上乃至农场工人养的家禽,就是吃家里带来、寄来的东西。
孙一恒则是少数两样都没有却依旧吃得还不错的人。他们队上都吃得没那么差,主要原因是高风带了个好头。伙食最难以下咽的时候,他本来只和孙一恒分享的固体酱油、猪油之类的,全拿了出来,让大师傅每人一小勺酱油、一筷子猪油,点在饭上,趁热搅拌均匀,就成了诱人的一餐。白米裹着猪油和酱油,泛出珍贵而诱人的光泽,进口没有一点点油腻感,舌尖触上只觉得醇厚绵香。一贯的狼吞虎咽都慢了下来,恨不得一粒一粒细细咀嚼,品味这难得的一点鲜香。最难得的还有蜂蜜。不过这个珍品男性同胞无福享受。高风把东西给了食堂的女大师傅,叮嘱她只分给女同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