惘山别院之后,坏事接踵而至,齐循无暇自顾,更别谈打听季瑶下落。
兰绮、明竹等几个太子近侍被抓去刑部审问,至今还没见到,齐循便以为季瑶也与他们在一处。如今差人打听,才知季瑶听闻风声不对早已跑回撷叶坊,依旧按部就班做她的生意。季瑶用数个月为他织了一场驿路风尘儿女情长的梦,叫他以为二人的相逢是金风玉露,胜却人间无数。齐循虽不指望她生死相随,此时也难以掩饰心底的失落。
原本只是失落,唐燕仪的话却如一柄短刀扎进血rou,使得微妙恶意从脊骨腾升而起,扭曲了齐循的表情。
宫变令他从飘飘欲仙的极乐坠入地狱,声名狼藉,坐以待毙。现在他知道,将他送入极乐和送入地狱的或许是同一个人。
季瑶。季瑶。齐循默念着这个名字。
孟子有言,养心莫善于寡欲。
本朝并不纵容官员狎ji。见不得光的乐ji和恩客每次相见都要百般周旋,天壤之别的身份是二人私情最大的阻碍。如今想来,他对季瑶的了解竟那般有限。
齐循于男女之事上极有分寸,唯独到了季瑶那,恨不能长眠于她石榴裙下。他素性心软,总忍不住为人开脱。于是心想唐燕仪纵然说的是真的,其中一定有隐情。毕竟他尚记得她的声音。气味。腰肢。抚琴时的淡静。高chao时泛红的眼尾。与他撒娇的烂漫天真。
如果一颦一笑皆是处心积虑,他在她眼里该是何等荒唐可笑。
齐循的额前渗出细细的凉汗。纵是心神不定,他依然抽出帕子,递给泣不成声的太子妃。
燕仪,别哭,我会竭尽所能将这件事调查清楚,届时还你阿兄清白。太子说完这话,收敛他一贯的优柔,沉默地摩挲她的发尾,那手掌如她兄长一般骨节分明、坚实有力。
唐燕仪不由羞赧,甩开他的手,勉强恶狠狠地说:你说的这些我尚未完全相信,但总有一日会找到真相,到时你们就等着瞧吧。
再温吞的泥人被害得失去骨rou至亲,都应当恨的。被她那股灼灼沸腾的恨意影响,他收臂时攥紧手心,让疼痛缓解心中的激荡。
太子妃连遭打击,Jing神早已不济,冷宫虽窘迫,到底有了安寝之地,她很快陷入酣睡。
到了夜半,齐循也昏昏睡去,梦中极不安稳,一味咬唇忍耐,将唇咬出丝丝血痕。
因皇后的自裁,先皇之死成了悬案。倘失去江氏一脉庇佑,太子的下场很可能如末代君主,被封个什么什么王,圈禁一年半载,再拿毒酒叫他一死了之。现虽苟活,太皇太后业已年迈,一旦驾鹤,垂帘之权免不了落到萧贵妃手中,外头又有萧嵩等人把持朝政,等到幼主羽翼渐丰,齐循不仅一点东山再起的指望也无,还有性命之虞。
是故这三天,顾东华、沈渊等一众寝食难安,为确保朝中势力不向萧家偏移,奔波劳碌,暗中游说。以他们为代表的太子幕僚,或是因太子的身份和江家的显赫投入麾下,或是心甘情愿与齐循本人交好说来也奇,从王侯公卿到市井小民,太子总能与不同的人相交甚欢。或许是他虽然于政务上散漫,其天资玉质文采风流素有美名,存了些可取之处。
远处的角楼响起了晨钟,王朝犹如一个庞大的运转机器,一位皇子的退场无法阻碍齿轮运转的步伐。
齐循走到殿内暗角,弯腰去拾那柄被太子妃遗落的短刀,另拿一条软巾细细擦拭。
季瑶一方,她草草交代完折桂等人,便随魏子纾入宫。
踏过紫宸门,偏僻得断绝人气,疯长的草木萋萋然,将白日晨光遮蔽严实。
冷宫的冷是白骨堆砌的Yin凉。
领路的宫人存了与世子攀附的心情,一路滔滔不绝。
听他讲,汉阳贼寇铁骑冲破上京城门,前朝哀帝被俘,太子阜离不堪受辱,正是以一束白绫在附近自尽;后来高宗诛贼,擎旗自立,征伐天下。武德元年,宫里死了一批人,殡仪处摆不下的尸体,也皆在曳泉宫内停灵。
他从宫廷野史讲到怪力乱神,季瑶恨不得堵上耳洞。因畏惧鬼神之说,躲在魏子纾斜长的影子里前行。后者注意到她的小动作,微不可查地蹙了眉,周身氛围冷下去。
宫人见他脸色不愉,呵呵讪笑两声,自觉闭了嘴,又忍不住拿余光去晲后面的神秘女子。
季瑶依旧一身素衣,披上玄色帷帽,腰别一杆短笛。
宫人观她领口处的织锦纹,认出乃是教坊司服制。
昔者唐、宋、梁、启之既宅京也,于其京师及其附城设教坊司,募召女子千余户入乐籍。乐籍既棋布于京师,其中必有资质端丽、桀黠辨慧者出焉。目挑心招,捭阖以为术焉,则可以钳塞天下之游士。
这是前朝文人对教坊司的描述,可见欢场的权色交易并不稀罕。到了本朝,高宗厌恶教坊助长官场靡靡之风加速了前朝败亡,有心将此地正本清源,除了三令五申限制官员出入外,一番机构改革更是下苦心。